怪亂2

今晚，风间彻向他展露了无数个秘密。这些真相，多年盘踞在他心上，不痛不痒，却难以甩开。他并非察觉不到友人的疏离，然而这种距离感到底源于什么？源于他们上了不同的小学、中学和大学？源于之后在不同城市工作？新之助那时候一直看不懂。这个小时候内裤被他看光、甚至内裤里面也被他看光的风间彻，站在他面前，却始终隔着一层纱帐。

他和春日部防卫队一起聚会，一起学习，一起在游戏厅里打闹，一起被妮妮“欺压”、读她的原创剧本，一起因为正男闹的笑话笑得很大声，偶尔还逞老大，那该死的虚荣心怎么也丢不了。他除了“私立学校优等生”这个身份，看上去和他们并无不同。

可是，新之助觉得自己站在纱帐里头，而风间在外面。自己看向他时，他总是目光淡淡，不知落往何处。他没有转身走开，却也不再靠近。

就像现在，他远在另一个国度，早已开启了另一种生活，却还是千里迢迢赶回来参加挚友的婚礼。他和大家的羁绊从未断过——他祝福挚友，一起起哄，会说些“看你们一个个都有嫁有娶”的酸话。昨晚的喜宴上，他是一个体面的归国伙伴，和大家谈笑风生，这一如既往地是他——总是让大家十分舒服；可是，这又不像他，他最后喝了很多，酒量不行吐了一地，颜面尽失，让人看了不由担心他是否在异国过着苦涩的日子。他不再像十五岁那年一样抽身离去了——在大家谈论新之助女朋友的时候，算好了在下雪前离开，即使用手擦尽窗户上的热气，也难在夜间行人中寻到他的背影。

新之助抬起手，抱住了眼前的人。刚才落在脸上的吻和一连串意义不明的话语，还有自己耳边潮湿的泪，都让他心神不宁——他不确定风间彻是否说出了自己心底的那个答案。其实他心里早有答案。他比风间彻想象的还要敏锐，他看得见那层纱帐，也知道自己第一个女朋友的出现让他们更加疏远。眼前这个人，靠近的时候，藏不住的东西有很多——他藏不住自己喜欢炫耀的爱慕虚荣的小心思，也藏不住自己喜欢可爱P。而这个答案，在今天之前，他一直藏得很好，现在看来，还藏得很苦。

“我结婚，你不高兴，对吗？”新之助的手放在风间的肩胛骨处，那里传来细微的颤抖。他的语句淡淡的，只有询问。

风间吸了一口气，他似乎还在流泪，因为他的声音带着鼻音，他连一句体面的谎言也不愿意说了：“对不起。”

“对不起。”新之助也说，“让你跑这么远。”

风间突然直起身来，挣脱了新之助的手。他坐在床铺边，迅速抹了一把脸。“我觉得头晕，再也不这么喝了。”他背着窗户看向新之助——似乎在看着，“这次回来，真是丢尽了脸。吐了正男一身，在你家赖着睡了一天，吃了你的咖喱饭，还越来越晕。”他说完干笑了一下，“我高兴，我回来，看到你们各自着落，是高兴的。虽然，我像是个搭错了车的乘客。”他说到这里，又别过脸去。“对不起，新之助，我的很多表现，都太自我了，你不在意的话……”

新之助沉默地听着。

“我们还是朋友吧？”

他听见风间这么问。他很想立刻发出一点声音，作为答复。可是如鲠在喉。因为现在，任何答案似乎都不痛不痒，风间之前说过，让他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。

他说自己像是个搭错了车的乘客，这好像解释了他所有的疏离。可是，什么又是正确的班车？如自己这样，找到合适的结婚人选、与父母妹妹住在家乡，虽然没有稳定的收入但也能勉强生活，在外人看来像是一心扑在艺术上的人一样，悲壮、可怜又可敬？还是如正男一样，陪着心爱之人在东京漂泊，现在还居住在租来的狭小的二人居里，虽然父母一直在提、却不敢为下一代考虑？或是像阿呆，一直待在校园，在这个诺大的世界里守着一张安静的书桌，和无数块藏在抽屉里的心爱的石头？

“妈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，你已经快三岁了。”几个月前的某个午后，美伢不经意间说道。小葵不知从哪里翻出了家庭相册，指着头发稀疏的三岁的哥哥大笑。照片里，广志的脸上还没有那么多胡渣，而美伢的长发还没有剪短。

只有春种秋收的人生才是令人钦羡的吗？

新之助的脑海里回响着小说人物吉宗的话语，他宝贝的烧得火热又悲剧的夏天，让新之助想到洒满河堤的烟火。一样绚烂却一样短暂而难守。然而他想，他的内心，对那样的风景是充满艳羡的。秋天虽是成熟、是丰韵，如果没有收获果实的希望，便也是百花凋敝、是冷冬的前奏。吉宗不顾一切登上去美国的班机，却在看到故乡樱花的宣传手册时，在心里落下泪来。谁也不知道，哪一种选择能让自己回首故土时，无论扑面而来的是彻骨的水滴还是灼人的星火，都得解脱。

“……明天，一起去东京吧。”新之助看着风间的后脑勺，突然说道，好像忘了对方抛出的那个像是请求的问题。

“诶？”风间转过头来。

“我说……明天，我们一起坐电车去东京吧。”新之助提高了嗓门。

“之前说好了，你送我和小葵到车站就行。”风间笑了一下。

“不和她同行了。”新之助说，“那丫头吵得不行。”

“新之助。”虽然看不清表情，但新之助知道，风间此刻的表情很严肃，“我觉得没必要这样。”

“风间。”新之助直起身子来，与风间对视，拉近了两人的距离，“我只是在想，一起坐那趟电车去东京吧。像修学旅行那样。”说到这里，他垂下了眼，“虽然，现在是冬天，那条路上，也没有小时候的景色了。可是……我现在非常想。” 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，可是却透着坚持。

风间像是轻叹了一声，他回到自己的床铺上，躺了下来，没有任何答复。

“就这样决定了，风间。”新之助又提高了嗓门，“如果你要说对不起，这就当作你的赔礼了。明天和我一起去搭电车吧。”他想，那趟电车会驶过当年看烟火的河堤，驶向风间待了四年的都市。他怀念在那上面看到的落日，还有每次离开春日部时都会闻到的郊区的气息。

风间失言，他把被子拉到头顶。

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。窗外，雪已经完全停了，似乎还有淡淡的月光从云层中透出来。

新之助也躺了下来，他望着天花板的灯，听到风间似有似无的一句闷闷的嘟囔：“活该”。